黑色日子

1

杨若有一个坏习惯——尾随她有眼缘的男人,也许几十米,也许几公里,也许只有一次,也许持续一段时期。她不会搭讪,也并不打算做些什么,只是单纯地隔着十来米跟在对方身后,观察他的走路姿势,观察他的目光所向,探听他和别人的聊天。

这习惯还不到犯罪的程度,所以她怡然自得地享受着尾随带给自己的快感。

最近几天,一个穿格子衬衫五官清秀的年轻男人成为了杨若的新目标,他看起来清爽利落,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男人每天清晨八点出门,傍晚五点回家。尾随他的时间越久,杨若便沉沦得越深。他的步伐矫健,眼睛里藏着让人想要知晓的故事,声线低沉有磁性,这令人着迷的魅力,让她想要更亲近,更了解他。

杨若尾随时的距离越来越近,时间也越来越长,可这一次,单纯的尾随并没能缓解她的情绪,反而使那些欲望越发膨胀了,它们需要一个能一涌而出的口子。

所以那天当杨若看到男人离开时忘记锁上的防盗门时,她躲在楼道里,待脚步消失在楼下后拉开了那扇门,也在心里拉开了一个口子。

这是她第一次参观这种月租上万的高级公寓,所以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拍掉了鞋子上的土,又小心翼翼地将其脱下,工整地放在印着“welcome”的鞋垫右侧。

房间宽敞明亮又十分整洁,作为一个独居男士的住所这是十分难得的,判断他独居的依据是因为杨若在这里没有发现任何女性用品。

她躺在那张柔软舒适的床上,嗅着枕头上残留着的气味,抚着被面,想象着男人躺在这里时的姿势,想象着他肌肤的触感。床头柜上放着一盒骆驼牌香烟和一个Zippo打火机,杨若抽出一根烟,放进胸前的衬衫口袋。

等到床单染上了她的体温,杨若才发现贴在对面墙上那本有些特别的日历。所谓的“特别”并不是指日历的样式,图案,字体,指的是日历上用不同颜色的蜡笔涂满的日期格子。

今天是5月1日,但日历还停留在4月份那一张没有撕下。

“这是什么意思?”杨若从床上下来,走到日历前端详着,她的指尖从昨天4月30号的黑色一直划到4月1号的蓝色,随即她有所领悟地点了点头“这应该是一本记录心情的日历,兴许他用日历来代替日记。”

“红色是兴奋,蓝色是忧郁,绿色是平和。”杨若读过些刊登在女性杂志上有关色彩心理学的文章,所以知道颜色也能代表情绪。

“可黑色代表了什么情绪呢?”她一时有些想不起来,隐约记得是阴暗,消沉还是别的什么负面情绪,但好在日历上涂着黑色的日子只有一天——4月30号,这说明男人的情绪大多数时候还是偏正面的。

解读过那本日历后,杨若又踱至衣柜前,打开每个抽屉,连内衣裤和袜子都欣赏把玩了一遍。

现在卧室对她已不再有新鲜感,她将一切复原后,来到了男人的厨房。

厨房里也是异常干净整洁,锅碗瓢盆都擦洗干净摆放在应有的位置,除了一张极具艺术感的金属餐桌和配套的椅子,最显眼的是摆放在橱柜旁的双开门冰箱。

杨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冰箱,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也宽了一倍。她常阅读的女性杂志上也有介绍食物与性格之间关系的文章,例如爱吃粗粮与豆制品的人会比较健谈;爱吃刺激性食物的人爱发脾气;爱吃竹笋和韭菜的人胆子比较小;爱吃肉的人比较固执。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拉开了冰箱的门,想通过里面的食材来判断男人的性格。

一…凉风随之迎面扑来,冰箱里的感应灯亮起,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眼,一双有着长睫毛的眼睛,眼睛下面是一个高挺的鼻子和紧闭着的没了血色的嘴唇,再往下,是鹅卵石形状的下巴和有着不规整切口的脖颈,脖颈下放着一个白瓷盘,盘中的红褐色液体遮住了盘底的纹饰。

那是一颗似乎刚切下来没多久的女人头颅,她很漂亮,看上去很年轻,瞳孔里似乎还残留着对人间的依恋。

杨若的尖叫从捂住嘴巴的指缝间钻了出来,她踉踉跄跄倒退两步,瘫软在地,随即耳边便传来了防盗门从外面被打开的声音和一串脚步声。这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是那样熟悉,她的脑海中即刻浮现出了那双皮鞋的轮廓。

男人从神情恍惚的杨若的衬衫口袋中夹起那根骆驼牌香烟,轻柔地递到杨若唇边问道:“她美吗?”

2

进入社会后的同学会往往伴着强烈的功利性,所谓的成功人士在曾经校花的腰和屁…还有绯红的脸颊上找寻错失的青春,而走投无路的社会底层则在敬向成功人士的酒杯和自己谄媚的笑脸上找寻生活的出路。

但夏素久不这样想,她认为同学会是一场集体穿越,迈入那间饭店的包厢后,时光会倒流,回到十年前,这群二十六岁的社会人会变回十六岁的少年少女,他们之间的情谊亦如彼时般单纯美好。

可当她走进房间,看到被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现今白土市著名企业家,曾经三年四班的班长郭通后,她便知道自己想错了。

坐在郭通周围的同学们极尽恭维之词,坐得稍远一些的同学也都举着酒杯走过来敬酒,生怕和他表现得疏远了些。

郭通看着同学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的豪迈,总会微笑着呷一小口酒当作回敬。他很享受这种聚会,当一个人拥有了太多值得炫耀的东西时,就需要一些听众来分享他的快乐。

夏素久环顾四周,却没发现自己最想见到的那张脸,便捉了一个拎着酒瓶准备去给郭通的空杯斟酒的同学问道:“杨若怎么没来?”

“杨若?听说她失踪了。”

“失踪了?怎么回事?”夏素久惊诧道。

“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我也是听说。”那人不耐烦地甩开夏素久的手,豪迈地挤进人群,嚷着“来,老同学,我一定要敬你一杯”,似乎杨若的死活还抵不过与郭通的一次碰杯重要。

夏素久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喧嚣热烈的房间,离开了这群穿越回十年前的社会人。

杨若是夏素久高中时期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不过杨若在高考前的一段时间退学了,退学的原因夏素久略有耳闻,似乎是因为花痴病。

她总是对男性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极度异常的迷恋,这种病在西医被称作“钟情妄想”,她会不自觉地跟踪那些自己迷恋的男人,会写信给自己假想的情人,若是得不到回信,便固执地认定是有人截取了信件,或是有人恶意中伤,致使爱人疏远自己。

高三时,许是因为压力加剧,她的症状愈发严重了,甚至在就医时,认定初次见面的医生摸自己的手是因为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自己,还说以前与医生私下见面时他也表达过对自己的爱意。

清醒的时候,杨若也会懊悔不已,羞愧到不敢出门见人,那些症状严重影响了她的正常生活,只是她也无计可施,因为花痴病是无法痊愈的。

曾经夏素久去杨若家做客时,她带着夏素久回了卧室,锁上门,从被褥下面掏出一本包了书皮的杂志,杂志上尽是些赤膊着上身的男模特,夏素久只看了一眼便面红耳赤地合上杂志,啐了一口,“呸,好恶心!”

那时杨若的神情变得有些落寞,她将杂志塞回床底道:“很恶心吗?可我看这种东西却会觉得好欢喜,心跳加速。”

“没有没有,你别这么想,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对异性的身体天生比较反感而已。”夏素久急忙否定道。

“其实我知道我有病,也知道这病好不了,我的归宿大概就是精神病院吧。”杨若苦笑着说道。

“你别瞎说,心理疾病都是可以缓解的。”夏素久宽慰道。

“你知道我没有爸爸的事吧?”杨若忽然问道。

夏素久摇了摇头,不过稍一回想,她确实只见过杨若的母亲。

“我爸和我妈是相亲认识的,我妈当时才二十三,我爸已经三十二了,因为介绍人说得天花乱坠,我妈才同意见面的。”

夏素久没有打断她,默默坐在床沿上听着杨若父母的故事。

“介绍人也的确没有夸张,我爸个子很高人也精神,做买卖的,父母双亡,那个年代就已经有两套海景别墅了,若不是年龄大了些,根本不是我做裁缝的姥爷和当会计的姥姥能攀上的姑爷。而且更难得我爸完全没有富家公子哥的架子,温柔又体贴,即便是和我妈那边的穷亲戚相处,也不会显露出一丝优越感,他对每个人都很和善,对我姥姥和姥爷更是彬彬有礼。我妈很快就沦陷了,爱上了我爸。”

“我妈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嫁给这样一个完美的男人,我爸结婚后也一如既往地温柔体贴,会承担家务,会把财政大权拱手相让,会孝敬岳父岳母。只是她总能在我爸身上察觉到一丝违和感,虽然她说不出这种感觉的来源,但就是觉得他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这时,门外传来了杨若母亲喊她们出去吃饭的声音,杨若回了句“待会就去”接着讲道:“后来,她在我爸已经破了洞的旧枕头里发现了一张照片,一张女人的照片,那照片已经泛黄了,照片上女人的眉眼与我妈倒有几分相似。我妈拿着那张照片质问我爸,他摊了牌,说那是他的大学同学,也是他的初恋女友,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被父母强行拆散了,枕头和照片是分手时她送的,希望我爸还能在梦里见到她。我爸一直没放下这段感情,可惜等到我爷爷奶奶都不在了,女方也早就结婚生子了。”

“我爸有次路过我姥爷家的裁缝店,在窗外见到了我妈第一眼,就觉得她长得很像自己的初恋女友。托人打听,知道我妈还是单身后就有了那次相亲。我爸解释之后哭着和我妈道了歉,我妈也哭了,哭了半天,最终还是原谅了他。”

门外杨若的母亲又招呼了一声:“饭要凉了!”

杨若看看夏素久道:“咱们去吃饭吧。”夏素久拉住了她,让她接着讲下去。

“后来在我三岁的时候,我爸和他的初恋女友重逢了。干柴烈火一点就着,他们抛下各自的家庭与人生,带着对彼此最纯粹的爱私奔了,想必现在那团火还在世界某一隅燃烧着吧。我长大后,也能在我妈身上感受到我爸于她的那种违和感,我想这种违和感是因为不爱吧。我妈经常摸着我的脸,说我长得很像我爸的初恋,这也许就是她不爱我的原因,也是我会如此渴望爱,会陷入妄想的原因。”

夏素久不知道这故事只是杨若的妄想还是真实存在的,但当时的夏素久是相信的。夕阳的余晖洒在杨若身上,衬得她更落寞了,夏素久忍不住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拥抱。

打车来到白石庄沙滩,即便过去了多年,杨若家的别墅依然壮观,孤傲的矗立在沙滩旁的高坡上。

按响门铃后隔了半分钟,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三十厘米的缝隙,缝隙里露出杨若母亲的半张脸。

“阿姨好,还记得我吗,我是杨若的高中同学。”

“你是……夏……”

“夏素久,以前我总在您家吃饭来着。”

杨母将门推开,把夏素久让了进来,在客厅落座后,她端上来两杯茶放在茶几上。

“阿姨,我听说杨若失踪了……”

“是啊。”杨母点了点头,面带忧伤道:“半个多月了,那天一大早出门就没再回来。”

“报警了吗?”夏素久问道。

“当然,可这么久了,警察一点有用的信息也没能找到。”

“您不知道她那天出门是去哪了吗?”

杨母摇了摇头道:“大概是去跟踪了,杨若失踪前几天和我说,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我只当她又犯病了,所以没有问关于那男人的详细信息。”

“那杨若的失踪应该有很大可能与那个男人有关。阿姨,其实我现在在一家侦探事务所工作,我的老板虽然有些不可理喻,但业务水准在业内是数一数二的,不如委托他来帮忙,越早找到杨若,她还安全的可能性就越大……”

“那位侦探的委托费用大概要多少钱?”杨母问道。

“五十万。”夏素久回答道。

“这么贵?”杨母皱了皱眉道,“我一时半会也凑不出这么多钱,小夏,依我看还是相信警方,等他们的消息吧。”

夏素久愣住了,她抬起头望了望头顶的水晶吊灯和楼梯木雕的扶手,现在她彻底相信杨若说过的那句话了——她的母亲不爱她,若是一个爱着自己孩子的母亲,即便住在草房,即便希望渺茫,即便明知是病急乱投医,也一定会想办法去凑这五十万。

“你住在这样的地方,怎么会凑不出五十万?”这种话夏素久实在说不出口,所以沉默半晌后她问道:“阿姨,我能去杨若的房间看一看嘛?没准那里隐藏着什么关于她失踪的线索。”

“好吧,你去吧,二楼上楼梯右手边的房间。”

其实不用杨母的提醒,夏素久也能找到,在那间屋子里她们一起玩过贴纸,一起画过《红楼梦》里的十二金钗,一起说过别人的八卦,也吵过架。

房间里的布置还和夏素久记忆中一样,干净的书桌,青色的窗帘和淡蓝色的床单,墙上贴着郑伊健的海报,书架上满满当当的塞着言情小说。夏素久的指尖抚过书的棱角,那些小说她大半都读过。

“你去哪里了呢?”夏素久自言自语着坐到了床边,她的手下意识地伸到被褥下面摸了摸,那是杨若藏东西的秘密基地。

那里果然藏着什么,夏素久感觉触碰到了一张薄薄的触感类似纸张的东西,将它抽出来后发现,原来是一张画,一张肖像画,画着一个穿格子衬衫的五官端正的男人,在画的右下角还标着一个地址——青福公寓303。

3

“为什么不肯接这个案子?”徐诉难侦探事务里,夏素久带着几分恳求地质问道。

徐诉难冷淡地回答道:“因为你提出的条件很不合理。”

“有什么不合理的?我之前委托的案子你都答应让我靠工作来偿还债务,现在为什么不行了?”

“因为二十年后你已经四十六岁了,四十六岁的你还能再工作二十年吗?就算能,那你的工作状态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良好了吧,你的价值将会大打折扣,更何况时间跨度越久,你遭遇天灾人祸,生病事故的概率也就越大,不确定的因素实在太多了。”

夏素久叹了口气道:“人的价值不能这样换算,没准我中途就发财了,到时候十倍偿还你。”

徐诉难摇了摇头道:“我说过,我的推测一向很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别做梦了,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难道侦探不应该有正义感吗?如果你答应帮忙,很可能就能挽救一个女孩的生命。”

“正义感?拿钱做事的职业道德就是我的正义感。”

“我真是对牛弹琴,算了,你不帮忙我自己来,我要请两天假。”

“我不同意。”徐诉难喊道,但夏素久还不等他说完就推开门走了出去。

青福公寓在白土市很出名,出名是因为那里上万的月租金,这显然不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能负担得起的,住在那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夏素久不得而知。

很幸运,夏素久到的时候303的住户没有出门,即便这里的房子隔音很好,她仍听到了里面传来的摇滚乐,那是Oasis乐队的Wonderwall。

按下门铃后没多久,音乐停了下来,一个穿格子衬衫的男人打开了房门,他打量着夏素久微笑着问道:“你是?”

“我有个要好的女性朋友失踪了。”

“所以呢?”

“我在她房间里找到一幅画,这画上的人是你吧?”夏素久拿出那幅画递了过去。

“进来说吧。”男人拿着画转身向屋中走去,夏素久只好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房间。

“你的那位朋友跟踪过我。”男人端来两杯咖啡,将其中一杯推到夏素久面前说道,“这是危地马拉咖啡,特点是均衡了酸爽的果酸,浓郁的香料以及独特的烟熏味,这也是这来自火山岩土壤的咖啡的迷人之处。”

“谢谢。”夏素久呷了一口咖啡,在口中回味一下,并未感受到什么果酸与烟熏味,想来一定是自己那穷人的舌头品味不出富人的调剂品,“你见过她吗?如果能提供一些信息的话就感激不尽了,她叫杨若,半个月前失踪了。”

“杨若么,是一个短头发,不到一米六,有点胖的女孩子吗?”

“是她。”夏素久点了点头,她从杨母那里要了张杨若的近照,和高中时期没什么变化。

“她挺可爱的,总是悄咪咪地跟在我身后,在我回头看的时候她偶尔会因没能完全隐藏好那肥胖的身躯而陷入慌乱,她一直跟了我几天,大概是以为我没有察觉,胆子越来越大,跟的越来越近,时间也越来越久。有时我回了家,她还跟着躲在楼道里,盯着我家的大门,有几次我透过猫眼和她目光交汇,那一瞬我甚至产生了她的眼睛有透视能力的错觉。”男人喝了口咖啡接着说道。

“后来她趁着我不在,跑到了我家里面来,躺在我的床上,把玩我的衣物,那些行为真令人作呕,可其实那天我是故意忘记锁门的。”

男人凑到夏素久耳边道:“你那杯也只是普通的速溶咖啡,我杯里的才是危地马拉咖啡。”

“什么?”夏素久还未等消化他的话,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仿若灵魂正在抽离身体,失去意识前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大意,也预感到自己即将遭遇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夏素久终于再次苏醒过来,眼前的场景已不再是高级公寓,而是一个阴暗潮湿,四面混凝土墙上开着被铁栅栏封住的小窗口的牢房。她身上的衣物也不再是出门时的那套,而是一套白色的囚服,在囚服正中央还印着红色的数字65。

“九儿,你醒啦。”身后传来了杨若的声音,夏素久的心神总算安定了些,“太好了,你还活着。”

杨若也穿着一件白色的囚服,上面的数字是64,她有些激动又有些焦急地握住夏素久的手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被青福公寓303那个男人弄来的,我去那里找你,一时大意喝了他下药的咖啡。杨若,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好像是地下,那些窗户从未有阳光照进来过,灯24小时不会熄。这里没有表,判断时间只能依据一天三次的放饭时间,伙食也只有些没味道的菜汤。”

“他的目的是什么?”

“不是他,是他们……”杨若叹气道,“他们似乎是一个组织,这里很大,有很多层,每层都有很多人看守,别想逃,也别想违抗他们的命令,不然只会换来变本加厉的折磨。看到墙上那本日历没有。”她指了指夏素久左边的墙说道。

夏素久沿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了挂在墙上那本比普通日历大了一圈的日历,上面的大部分日期格子都用蜡笔涂上了颜色,只有第二周和第四周的星期四是空白的。蜡笔的颜色五花八门,红的,蓝的,绿的,而5月31号那天的格子里涂上了黑色。

“这日历是什么意思?”夏素久不解道。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但有颜色的日期我会被带出去做些奇怪的事,而上周四日历上空白的那天整整一天都没有人理会我。”

“奇怪的事是指什么?”

杨若还没来得及回答,牢房中的大喇叭便播放起了雪绒花的铃声,那铃声震耳欲聋,几乎在瞬间摧毁了这首名曲在夏素久心中的印象。

曲子高潮部分的最后一个3/4拍结束后,牢房正门右下角的方形小门打开了,一个连接着锁链的托盘被推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两个木碗,木碗的碗底又分别用铁链连接着托盘。

“快吃。”杨若招呼一声后便爬了过去,端起一个木碗,咕嘟嘟咽了几口汤。

夏素久端起另一个木碗,嘴唇刚触碰到碗里的菜汤便被烫得“啊”了一声,碗里的汤也洒出来些许,在她吹着热气给汤降温的当儿,那托盘连带着两个木碗就被一…强大的力量硬生生拽出了方孔。

杨若提前将碗抛了出去,所以没被洒掉的菜汤烫到,但夏素久还没来得及反应,大腿便被烫红了一大片。

“这里只给一分钟时间吃饭,也怪我没提前和你说。”杨若不知从哪扯出一块碎布,帮夏素久擦拭着。

早餐时间过去没一会儿,两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便打开牢房门将杨若和夏素久拎了出去,在分别前,杨若大声地喊道:“九儿,听他们的话,一定不要反抗,一定不要。”

其中一个黑衣男人押着夏素久,带着她乘上了通往上层的电梯,他们来到了一个类似更衣室的房间,黑衣男人从衣柜里找出一套制服丢了过来,让夏素久换上,在她换衣服时,他又翻出来一双黑色丝袜和一双黑色高跟鞋。

“待会你就是一家超市的店员,也许会有人偷东西,也许会有人抢劫,也许有人会对你做奇怪的事,你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配合他们,就像你那位同伴说的那样,最好不要违背我们的命令。”黑衣男人将换好制服的夏素久推进一扇巨大的金属门前嘱咐道。

金属门后俨然是一家巨大的百货超市,一排排货架,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几十位穿梭在货架间的推着手推车的客人。

正如那黑衣男人所说的那样,目光所及之处,有几位客人正在偷偷将货架上的商品塞进口袋,正当夏素久手足无措时,身旁传来了一位客人的搭话声,“这东西多少钱?”

他手里拿着一管贴着价格标签的牙膏明知故问道。

“救救我,我被绑架了,能不能帮忙报个警?”夏素久仿佛将要溺亡之人见到陆地一般恳求道。

“这东西多少钱?”那客人依然固执地问道。

“什么?”夏素久看了眼价签回答道,“十二块。”

“你很想让我买下它对吧。”客人的眼里闪烁着诡异的光。

“您能帮我报个警吗?”

“你是新来的吗?他们没教过你要配合么?拔指甲,倒立一整天,木桩钉墙,滴血之刑,他们折磨人的手段可多得是。你最好配合一点,让我高兴一些。”客人附在夏素久耳边轻声说道,光是这些酷刑的名字听起来已足以教人毛骨悚然了。

夏素久也被骇得面色苍白,她捂着嘴点了点头,心中已知晓这里的所有人都是那些黑衣人的同伙,求救也是徒劳。

“你很想让我买下它是吧?”客人又一次问道。

夏素久默然看着他的脸,点了点头。

“那你要听话呀。”客人突然单膝跪在地上,托起了夏素久的一只脚,一只手摸着她的腿肚,一只手从上往下卷她的丝袜。

夏素久吓了一跳,猛地将脚抽回,一脸惊恐地将丝袜卷了上去。

“你在做什么?你不是很想让我买下这管牙膏吗?”客人的语气严肃,像命令一样容不得质疑。他又一次抬起了夏素久的右脚,这次他紧紧捏着她的脚踝,不让她挣扎。

夏素久想着杨若分别前的话,强忍着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不适,任由他攥着自己的脚。

“真好看啊。”客人这会儿已将她的黑色高跟鞋和丝袜都脱了下来,把脚掌凑到面前仔细端详着,他用鼻子嗅了嗅味道,然后用嘴含住了夏素久的大脚趾,吸吮起来。

客人捧着那只脚,一脸陶醉地吸允了所有脚趾,用舌头清理了每条脚趾缝,他的脸上挂着令人作呕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是在讥讽夏素久打湿前襟的眼泪。

超市店员的工作在大约四五个小时后结束了,那之后也有客人来抢劫,或是在店里裸奔,但夏素久已经麻木了,她像个超市里的收银机一样面无表情地配合着。

黑衣人在更衣间里扒下了她的制服,让她重新换回那件白色囚服,然后将夏素久送回了牢房里。再一次见到杨若那一刻,她压抑的情绪终于崩溃了,抱着杨若嚎啕大哭起来。

但这一天的噩梦还远没有结束,在以不惜烫伤食道的速度吃过晚饭后,夏素久和杨若被送到了洗澡间。她把热水的温度调高,拼命冲洗着被弄脏的右脚,可当她抬起头准备洗脸和头发时,却看到了让人头皮发麻的一幕——浴室的天花板上开着一个又一个椭圆形的小洞,每个洞里都露出一只眼睛。

这哪里是浴室,分明是地狱,只有地狱才会看到这种异常的景象吧,那些黑色的瞳孔闪烁着光,无疑是幽冥的引路灯。

夏素久惨叫一声,昏厥在地,淋浴头里的热水仍浇在她的身上。

4

夏素久失踪已有七天,徐诉难看着堆积如山的文件不免有些焦躁,地税局来信让他去报税,但这些工作平常都是由夏素久来处理的,他找不到公章,表格的内容也看得一头雾水。

“我一定要追算她的利息。”徐诉难撕了表格吼道,“可是她去哪了呢,难道是卷入什么案件了?被绑架她同学的人一块绑架了?或是已经死于非命了……”

徐诉难越想越烦,拿起手机拨了出去,“夏素久失踪了,你愿意花五十万救她么?”他开门见山道。

“什么?我和她已经分手了啊!”电话那头的男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分手就不管不顾了吗?你可是她的初恋,区区五十万都不肯出,她真是错付了青春。”

还不等他骂完,电话便挂断了。

徐诉难挠了挠头,难道他要破例免费调查么?不,那是原则问题,一个人若是违背了自己的原则,那他的一切准则都会变得没有价值。

还是接份工作来转移一下注意力吧。徐诉难想起之前有一个女人来委托自己调查她丈夫有没有出轨,当时手头有别的工作就没接,他记得那女人的丈夫好像叫郭通,当时夏素久还很兴奋地和那女人说郭通是她的高中同学。

郭通几乎是整个白土市最出名的古董商了,能把生意做到如此地步,完全得益于他果断精准的判断力。就像这地摊上一件平白无奇的白瓷碗,他只看了两眼就断定这是个老物件儿,没有任何犹豫就向摊主买了下来。

徐诉难也很佩服他的果断,跟踪郭通这四天的时间里,从未见他买东西讲过价,而且这家伙的作息时间简直规律到令人咋舌。早上九点离开家,依次到自己的三家古董店巡视一圈,十点半准时到轻湖咖啡店喝一杯手磨咖啡,他会在那里待上半小时,读完一份晨报。

十一点半的时候郭通会来到龙颜茶楼点一壶老班章普洱,约见两三个客人,但每次只点三个菜和一份汤。一点半的时候,他会回到位于落晖街的那家古董店,在里面待到三点半,然后回家。

四天的跟踪没有得到一点有用的线索,也没有发现一点异常,郭通在徐诉难眼里和其他无趣男人没有任何区别,他决定明天再跟踪最后一天,如果还是一无所获,就回复那女人——她老公没有出轨。

第二天,星期五,下午三点半,郭通从古董店出来后没有回家,而是步行了十五分钟,来到了一栋没有招牌也没有任何标志的三层灰色建筑物前。那建筑物有一扇普通的铁门,郭通敲了三下,铁门推开一条细缝,郭通和门里的人说了些什么,又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卡递进门里,随即那铁门推开了一米左右,把郭通放了进去。

徐诉难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但透过郭通脸上的表情,不难察觉到他正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徐诉难不禁感到好奇,那门里到底有什么能让这个变态般自律的男人如此兴奋?

好在徐诉难知道赤湖市有家叫“潮现”的酒吧,里面出售一切你想要知道的情报,虽然售价不菲,来源不明,但从老板娘口中说出的所有信息,都保真。

现在,徐诉难就坐在吧台前,点了杯苦艾酒,摇晃着酒杯里的淡绿色液体,望着风情万种的老板娘的后腰问道:“白土市铁盘街33号是什么所在?”

“那里是大人俱乐部,若没有熟人引荐,是绝拿不到会员卡的,十万块我帮你弄一张。”

“大人俱乐部?十万?”徐诉难皱了皱眉问道:“那个俱乐部是做什么的?”

老板娘笑了笑回答道:“再问下去就要花钱了。”

“稍等。”徐诉难掏出手机打给了郭通的妻子,说自己掌握了重要线索,但需要二十万活动经费才能继续调查下去。等到挂掉电话时,徐诉难的眉头已然舒展开来,他打了个响指说道:“接着讲下去。”

“哟,做你们这行可真够赚钱的,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钱就到账了。”

“你赚钱不也很容易吗,告诉我,那个俱乐部是做什么的?”

“每个人心里应该都隐藏着犯罪的欲望,但是由于法律的约束而无法实现,所以人们会把这部分欲望通过运动,通过惊险刺激的游戏搏杀来发泄掉。大人俱乐部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在里面能让你完全释放掉犯罪的欲望。“

“怎么释放?里面有健身房喝游戏厅?”

“当然不是,是通过真正的犯罪来释放,而又不用担心被法律制裁。”

“什么意思?”

“只要你肯花钱,就能在里面安全的犯罪。花越多的钱,能实现的犯罪也就越恶劣。每个大人俱乐部的会员都有一本日历,上面涂着各种颜色。”

“你接着说。”

老板娘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接着说道:“红色的日子是抢劫,偷盗,偷窥,猥亵等犯罪的专场,你可以选择医院,超市,图书馆,游泳池和浴室等五个区域来实施你的犯罪计划,里面的所有工作人员都会全程配合你的犯罪行为。蓝色的日子是囚禁,折磨,虐待专场,也同样有五种不同风格的密室和几十种刑具可供选择。绿色则是诈骗和强奸专场,你可以从百名对象中挑选一位,自己设计剧情和场景,被挑选者会提前背好台词,穿上你要求的服饰,在指定场景等待被骗或被强暴。另外,每个月的第一,第三个星期四是男性客人专场,第二,第四个星期四则是女性客人的专场。”

“还有最后一种颜色,黑色。”老板娘说到这儿,用手指轻抚着酒杯,媚眼如丝望向徐诉难。

徐诉难是这里的常客,自然明白她卖关子的意思,他手指一划,从刚收到的二十万转帐里转了一万给老板娘。

老板娘笑了笑,“黑色自然是代表着最恶劣的一种犯罪——杀人,每个月只有最后一天被涂上了黑色,而要体验这种终极的犯罪,需要的金钱也不是小数目。客人们可以从电椅,绞刑以及斩首中选择一项,在贵宾室旁观牺牲者受刑,还可以亲自按下杀人的开关,而有些格外变态的客人,甚至会要求带走尸体的一部分器官作为纪念。”

“老板娘,今天几号?”

“大侦探过糊涂了吗?今天5月31号啊。”

“你这里就有会员卡吗?”

“你运气不错,我这儿恰好有一张。”

5

吃过今天的最后一餐,穿着黑衣的两个男人推开门闯了进来,但这次他们没有强硬地将两人带走,而是丢给她们一人一小块放在包装袋里的奶油蛋糕,示意两人可以慢慢吃掉。

“黑色日子是什么活动?”夏素久问道。

两个黑衣男人沉默不语,一旁的杨若也摇了摇头。虽然没得到回应,但夏素久也已预感到了什么,她用颤抖的手握住同样颤抖着的杨若的手,“你妈妈其实很爱你,她花五十万雇我老板来找你,那可是一位很厉害的侦探,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得救了。”

杨若冲着她点了点头,泪水打在夏素久的手背上,“九儿,我连累你了”。

两个人都没动奶油蛋糕,三分钟后,黑衣男人拖着她们向两个方向走去。

押着夏素久的黑衣人带她坐上电梯,向下降了两层,这是她从未到过的楼层。

穿过狭长的走廊,他们来到了一个四面都是观众席的平台,平台上方有一根木头长梁,木梁上悬下来一根前端是绳套的绳子,绳子下面的地板上隐约能看出一道暗门的轮廓。这平台是做什么用的已不言而喻,等到夏素久将脖子套在绳套中,坐在观众席上的客人们便会进行一次拍卖,拍卖的商品是按下暗门开关将夏素久吊死的按键权利。

夏素久被两个黑衣人夹到了平台上,他们将她的双手缚在身后,然后推着夏素久走到暗门上,将绳套套在她的脖颈上。

“起拍价是十万,每次加价不得低于五千。”一个黑衣人站在平台中间对台下的观众喊道,这场别开生面的拍卖会竟然还有主持人。

台下的观众们挥舞着手中的牌子,价格一路攀升,很快就超过了二十万。

这时,一阵烟雾从观众席的末排弥漫开来,没一会儿便笼罩了整个房间,一…强烈的刺鼻气味随着烟雾扩散,房间里乱作一团。

混乱中,一个人影冲上平台,将夏素久从绳索里解救出来,那人干脆利落地解开她背后的绳子,拉着她冲到往安全门方向挤的人群中。他用一记手刀打昏了一个正从提包里找手帕的女人,扒下她的风衣和鞋子,让夏素久穿上。

这阵烟雾真是起到了很好的掩护作用,但它是怎么来的呢,要知道进入会场的人要经过金属检测和层层搜身,是绝不可能将烟雾弹之类的东西带进来的。

其实这阵烟雾的真面目并不复杂,它是徐诉难用两瓶在厕所里找到的盐酸性和酸性的清洁剂混合,制造出的盐酸气体。盐酸气体伴有酸雾和刺激性气味,虽算不上什么杀伤性武器,但要制造一场恐慌却也够用了。

就这样,在恐慌的帮助下,他们顺利搭上了通向上层的电梯,电梯一直升到最顶层,那是地上一层,外面有新鲜的空气和五月温暖的阳光。

久违的阳光,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夏素久明白,自己已经得救了,黑暗的触手无法伸到这朗朗乾坤。夏素久也明白,杨若恐怕没有自己这么幸运,恐怕她已永远留在了黑暗中。

尾声

这个巨大的地下犯罪组织在徐诉难和夏素久的证词下,得到了白土市警方的高度重视。

经过一个多月的部署,在一次雷霆出击后,组织的一百四十多名成员除一名骨干在逃外,被全部抓获。这次行动还救出了四十多位被囚禁的受害者。

这起骇人听闻的事件发酵后在世间引起了轩然大波,在警方的严厉手段下,所有大人俱乐部的会员尽数归案,其中包括夏素久的老同学郭通,等待着他们的是法律的严惩。

而在逃的那位骨干,也就是青福公寓303的那位住户,他在躲避排查时,翻越铁轨,被飞速而来的火车碾成了渣,只剩下一颗头颅完好无损。

不久后,白石山墓园,一处能望到大海的位置上多出了一块墓碑。碑前的供品有些特殊,那是一本包了书皮的杂志,杂志上摆着一支开得娇艳的玫瑰。